湿地从前是“长荡”
苏州虎丘北曾经有一大片类似“云梦泽”的地方,多次在古人的文章诗句里提及。倘若站在虎丘山上,很容易会看到东北方向一大片开阔的水域,这就是长荡。
“长荡”,在今苏州市西北十里,周回二十里,面积有“千倾”之广。清代无锡人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二十四苏州府长洲县:“长荡,府西诸流多汇于此,潴为巨浸。今多为豪民所据,遏水畜鱼,湖流渐狭,又西北达于运河。”
明代成化十五年清明,沈周从西庄老家放舟去天平山一带祭拜亡父,途经长荡留下了《吴中山水册》之“发迹过长荡,识此平生始”。时在仲春,湖面水草漫布,遮蔽了云朵在水中的倒影。但是他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,还写下了“湖山四面好,转侧皆可喜”的诗句。赵列文《能静居日记》里多次记录行程,“辰刻到黄土桥,登岸步行……至虎丘山后,绕道渡山塘河。”提到的黄土桥就是现在的黄桥。从苏州的北面,去市区基本都是走元和塘;但是如果去苏州城西南方向,那就是要走这长荡。从虎丘往西拐,顺流而下可以直达太湖。这与沈周往天平山的走法是一样的。山塘河过虎丘一路往西北通运河,这一条是对外的“跨省市”河道。而过虎丘往东北去的十字洋河,与西塘河重叠通过现在的虎丘湿地,这应该是过长荡往城西南的一条主要支流了。
提到虎丘周边风物与景致,难免要提顾禄的《桐桥倚棹录》。其中“堤塘”篇特意提到了长荡。“市荡”篇里说到虎丘的菱荡,引用了沈朝初《忆江南》词:“苏州好,湖面半菱窠。绿蒂戈窑长荡美,中秋沙角虎丘多,滋味赛蘋婆。”沈朝初是清康熙年间进士,写了三十多首关于苏州风物的《忆江南》词,不遗余力宣传苏州的好。这首词里也提到了长荡。“市荡”篇中写:“鱼市,亦谓之鱼摊,日过午,集于虎丘山门之大码头、二码头,谓之晚鲜。其人皆生长于桐桥内及长荡一带……《元和县志》云,虾亦长荡者为美,身长而味鲜。”
又说“长荡南北又多蓄鱼池,每岁寒冬起荡,如青鱼、鲢鱼、皖鱼,亦艇载而出,坌集于市,名曰起荡鱼”。20世纪,黄桥还是遍地鱼塘,大青鱼是出了名的特产。这也是充分利用了各种湖泊浅塘。人工养殖需要挖塘筑池,这天然的湖荡沼泽低洼地是开鱼塘的最佳条件。王稼句《吴门饮撰志》“鱼腥”篇,引用凌寿祺《鱼池》诗句:“居人既备耕与樵,于中又有栽鱼苗。青苔河上数百家,家家种鱼鱼池饶。鱼池近河与河隔,围以垂杨间以陌。五月鱼秧湖上来,喂以豆浆簇水白。看看鱼长种可分,鲭鱼鲢鱼各有纹。鲢鱼欲去鲭欲存,谨慎如别莸与薰。鱼长食螺复食草,池水浅深要量好。水长鱼自乐,却恐鱼出跃。水小鱼难肥,复将鱼分稀。鱼大欲卖未卖时,朝朝暮暮看鱼池。何如小渔家,一舟浮水涯。出没长荡黄花泾,关前日日卖鱼虾。”凌是浒关人,但是黄桥浒关黄埭三镇相互接壤,犬牙交错。诗句里的青苔河就在黄桥,现在与虎丘湿地连成一片。
《吴越春秋》记载,公元前473年,越国灭吴后,范蠡弃官为民隐居在城北芦苇丛中(现张庄蠡口一带)养鱼为生。这也说明千年前,整个黄桥就是湿地沼泽。汉武帝年间,沈、葛、金姓三位渔民在北庄基千亩沼泽地里抓鱼营生,抓到的大鱼出售,小鱼暂养,冬天塘水退后,发现小鱼已成大鱼,于是安家落户,围荡养鱼。年复一年,这里成为村落密集、池塘养殖的发源地。李唐时期禁食鲤鱼后,渔民在汛期驾船到长江中下游捞取鱼苗试养,发展了青鱼、鲢鱼、皖鱼等新品种。直到清末民初,此地渔业依然普遍。民国《吴县水产志》介绍:“介于阊齐二门南北庄基,均以畜鱼为业”。每年年底,黄桥就有“干塘”以及“起荡鱼”的传统。而作为“老板镇”的黄桥,这塘里起来的大青鱼“粉青”是送客户的最好礼物。赵世瑜《猛将还乡》提到了渔民上岸是为了融合当地。至今,本地百姓除了奔赴杭州各大寺庙烧香,还会去嘉兴王江泾的刘王庙。这也间接说明了此处有很多渔民的后代。巧合的是,王江泾也是以青鱼干出名。黄桥进香的百姓在香市,宁愿买剪刀之类杂什,也不会买这个青鱼干,因为见怪不怪了。村落的形成,鱼塘的聚集,水域面积越来越小,气蒸“云梦泽”,波撼“海涌山”的场景是看不到了。
二十年前,整个虎丘北都是乡村景象。城北苏埭路口还有一个奶牛场,悠闲的奶牛慢悠悠地吃着干草,时不时地甩一下尾巴,整个世界都是慢悠悠。我第一次来黄桥,沿着苏埭路过了文陵就是黄桥了——这一片就是现在的虎丘湿地。正如凌寿祺诗句里所描绘的那样,这里遍地都是鱼塘。夕阳西下,片片鱼塘反射着耀眼的金光,水面蒸腾着热闹的气象。倘若夕阳下到了大阳山下,这一片片的鱼塘又瞬间变成了一面面安静的镜子。偶尔的鱼跃仿佛打碎了这些镜子,泼喇声传得很远。虎丘湿地之前叫三角咀,正是利用这些鱼塘与天然河荡改成了现在的湿地公园。这倒是恢复了沈周诗句里长荡的几分模样:“春流方漫衍,旷荡弥十里。”同样再往北,因黄埭塘的倾注,张庄、生田周围也是连片的鱼塘,如今变成了“菱叶萦波荷飐风”、以荷花为主题的“荷塘月色”湿地公园。胡湾方浜后面的鱼塘变成了“疏影横斜水清浅”、以梅花为主题“梅花园”……
综合以上所引,长荡在虎丘北存在了很长的时间。但是参考费孝通乡村调查报告里的塘浦圩田、桑基鱼塘、乡镇企业等发展,随着城市化的进程,长荡的消失是必然的结果。沧海桑田早已是高楼大厦,进城的水路早已被通衢大道替代,连鱼塘也变成了各种湿地公园。只有远处的大阳山依旧青黛如美人,而南面的虎丘塔也默默见证着这一切的变化。干净的西塘河与黄埭荡流经的这一片土地变得越来越漂亮,曾经的长荡变成了人居新天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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