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州是一座典型的运河城市。公元前514年,伍子胥受命建筑苏州城的前身阖闾大城时,开设水、陆城门各八座。外有护城河环绕,内有纵横交错的水道相连,水城门沟通内外河流。而护城河就是最早的一段运河,八座水城门就是运河上的水利工程建筑,距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。

在伍子胥所筑的阖闾大城中,阊门特别著名,巍峨雄伟,居八门之首。

一

阊门位于苏州古城西北部,京杭大运河入城要道,北通吴中第一名胜虎丘。

读古典诗文,常会看到“吴门白马”的典故。“吴门”指阊门,说的是孔子与他的高足颜渊同登鲁国境内泰山,在峰顶,孔子向东南方向眺望,看见吴国都城阊门之外拴着一匹白马,他指给颜渊看,问:你看见吴国都城的阊门了吗?颜渊答:看见了。孔子问:看到阊门城头外有什么?颜渊答:好像有一条白色的绸子挂在那里。孔子揉揉颜渊的眼睛,纠正说:那是白马。

东汉王充在《论衡·书虚篇》中记载了这一则流传久远的典故。作为思想家的王充,务实不务虚,认为这样的神奇传说是虚妄之言,他认为人的眼睛所看到的,不过十里,超过十里就看不到了,鲁国与吴国的距离有一千多里,人的目力是达不到的,孔子即便是圣人,也不能有如此好眼力,怎么能在泰山顶上看到吴国阊门呢。王充太老实,缺少想象力,其实,完全不必过分拘泥于真实。孔子师徒在泰山顶上遥望南方,见白云悠悠随风而动如马似带,遂产生联想也未尝不可。关键在于孔子登上泰山就朝东南吴国方向眺望,浮想联翩中一下子就想到了千里之外的阊门。由此可见吴国阊门的地位和影响力。

阊门可谓老苏州的象征,历史上享有盛名,乃至于成为苏州的代名词。历代描写记载苏州阊门的名人名诗甚多,其中包括北宋著名词人贺铸。

二

贺铸(1052—1125),字方回。出生于卫州(今河南卫辉)。宋太祖贺皇后族孙,所娶亦宗室之女,是北宋词人中词作甚丰的一位名家。《宋史》本传记载,贺铸“长七尺,面铁色,眉目耸拔”,身长七尺,面色青黑,眉毛直竖,长得实在不怎么样,人称“贺鬼头”。贺铸虽然颜值不高,但是颇具才情。他“博学强记,工语言,深婉丽密,如次组绣。尤长于度曲”,其博览群书,学识广博,记忆力特强,善于言辞,作品语言精深、婉丽、细致、严密,就像是按次序排比编织而成的彩绣,尤其擅长作曲。

贺铸不是吴人,却与苏州颇有情缘。名城苏州风物清嘉,有灵山秀水,有古迹名胜,不仅风景秀美,而且人文荟萃,还有美味佳肴。据记载,贺铸中年后退隐苏州,居住在苏州城西升平桥,又筑别墅于横塘,经常扁舟往来。其间,他也曾去都城汴京(今开封),在离开苏州的日子里,贺铸念念不忘苏州的美景美食,日思夜想,于是,一首名词《梦江南》便从心里涌出。词云:

九曲池头三月三,柳毵毵。香尘扑马喷金衔,涴春衫。苦笋鲥鱼乡味美,梦江南。阊门烟水晚风恬,落归帆。

这首小词结构独特巧妙,上下两阕分别描写京都春景和江南春景,以此进行对比衬托。

上阕展示了京城春景的绚丽华美。“九曲池头三月三,柳毵毵”,写三月三的九曲池畔细嫩的柳条随风飘荡。三月三上巳节,是个重要的节日,这一天,人们要春游踏青,要去水边沐浴、嬉戏,寓意驱逐不祥。“九曲池”指哪里?史料记载,在唐代,每到上巳节,长安第一名胜曲江池,便会游人群集,盛况空前。不过,贺铸这首词中的“九曲池”,并非实指长安曲江池,而是一种借代手法,借指北宋都城汴京的一处游览胜地。“柳毵毵”形容柳条细长柔软,婀娜多姿。

“香尘扑马喷金衔,涴春衫”,从侧面渲染游客众多、车马如云,扬起的尘土直扑鼻子,弄脏了漂亮的春衫。

显然,京城繁华,热闹非凡,此时此刻,贺铸可能正在汴京,眼见这一幕喧闹繁盛的游春场景。不过,词人似乎并未沉醉于此,反而对此过于华丽浓艳的场景有点发腻,于是,想到了淡雅的江南,于是,笔锋一转,下阕着重刻画江南春天的独特风物。

“苦笋鲥鱼乡味美”,江南物产丰富,苦笋、鲥鱼乃江南春天特有的美味,佐酒佳肴。如前所述,贺铸不是苏州人,但长期寄寓吴门,喜爱苏州,视作第二故乡,故称苦笋、鲥鱼乃“乡味美”。此时,词人正宦游北方京城,想到江南的苦笋、鲥鱼味道鲜美,引起他思归的情愫,于是,“梦江南”三个字脱口而出,深情款款,正是因为心里念念不忘,所以才会夜深入梦来。

由美味佳肴引起词人对江南的思念,令人想起西晋时期吴人张翰。时值“八王之乱”,正在洛阳当官的张翰“因见秋风起,乃思吴中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”,为避祸南归,张翰便对外声称思念家乡味道特别鲜美的菰菜、莼羹、鲈鱼脍,抵挡不了美食的诱惑,于是,毫不犹豫辞官归吴。

史书记载,贺铸原本怀有济世大志,“喜谈当世事,可否不少假借,虽贵要权倾一时,小不中意,极口诋之无遗辞,人以为近侠。”贺铸为人豪爽耿直,喜欢议论朝政,批评不留情面,即便是权倾一时的豪门显要,他也会毫不留情地进行指责,人们觉得他的行为很像侠客。贺铸如此任侠尚气,实为当时官场所忌,虽为后族宗婿,终不得重用。也因此,贺铸一生沉抑下僚,仕途不畅,报国之志不得施展,遂有归隐江湖之愿。词中的“梦江南”三个字也透露出思归的情感。所梦江南何处?

《梦江南》最后两句清晰表明何处是江南:“阊门烟水晚风恬,落归帆。”阊门,是苏州的西城门,水陆两门,巍峨雄伟,自古以来就是苏州古城的地标,乃至于成为苏州的代名词。

苏州是水乡泽国,阊门外,京杭大运河静静流过;阊门内,河网纵横交错。黄昏时分,苏州古城笼罩在烟水茫茫之中,晚风轻轻吹来,河中归舟点点,缓缓驶来,悠悠落下片片白帆——这是典型的江南景色、苏州特色。

词人运用简练的语言和白描的手法,勾勒出一幅水城苏州日暮时分烟水迷茫的动人画面,格调清新淡雅。其中,“晚风恬”的“恬”字用词精准,耐人玩味。晚风恬静,烟水更为迷人,归帆落得更为悠闲。而且,“恬”字,不仅描写恬静的晚风,还有恬适、恬淡的意思,暗含词人此刻想到阊门烟水时的心境——淡泊名利,清静无为。“落归帆”一句,也同样用语恬淡,绘景恬淡,心情恬淡,一个“归”字,令人感受到一份浓浓的思念。

顾名思义,《梦江南》重点在下阕。尤其是最后二句,词人借景寓情,以含而不露的委婉手法,表现了贺铸对第二故乡苏州的款款深情,韵味悠悠,令人回味。

三

如果说《梦江南》的情调是悠闲的,那么,贺铸另一首阊门词的情感则是沉痛的。其《鹧鸪天·重过阊门万事非》是一首悼亡之作。词云:

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。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原上草,露初晞。旧栖新垄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。

据记载,贺铸是宋太祖孝惠皇后的族孙,门当户对地娶了宗室赵克彰的女儿赵氏为妻。赵氏虽出身贵族,却勤劳贤惠,对丈夫温存体贴,夫妻感情深厚,贺铸晚年致仕后,与妻子同来苏州居住。不幸的是,其妻赵夫人患病,客死苏州。此次,贺铸重来苏州,旧地重游,睹物思人,触景生情,十分怀念亡妻,于是写下这首悼亡词。全词写得情深辞美,十分感人,成为文学史上与潘岳《悼亡》、元稹《遣悲怀》、苏轼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并传不朽的悼亡名篇。

词的开头两句“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”,写他这次重回阊门思念爱妻的感慨。之前与妻子双栖双飞,生活幸福,便觉世间万事都是美好,这次重回阊门,爱妻已逝,一切变得面目全非。词人踽踽独行于阊门的街巷,不禁伤心地问道,既然与我同来为何不能与我同归呢?接着,作者把无限的哀思寄于景物描写之中,“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”两句,用梧桐半死、鸳鸯失伴来比喻自己的失偶之苦,意思是说,我像遭了霜打的梧桐半死半生,又像白头失伴的鸳鸯,孤独倦飞。作者用形象的比喻来描绘孑身独存的苦状,情真意切,富有感染力。

词的下阕进一步描写作者的伤逝悼亡深情。“原上草,露初晞”语出古乐府挽歌《薤露》,用草上露水极易干掉来比喻人生短促。“旧栖新垄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”几句,写词人感慨万千,曾经与爱妻双栖双飞,如今却阴阳两隔;卧听窗外雨声滴沥,声声添愁,如今还有谁再为我深夜挑灯缝补衣裳呢?最后几句,通过描出眼前凄凉气氛典型环境,抒发了丧妻的哀伤情怀。

苏州阊门,见证了贺铸对亡妻的深切怀念,千载之下,依然感人肺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