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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音土语学问大

2022-05-16    傅耀民
有时候,我们常感觉本地方言太土,便不断追求“洋气”,不断向普通话靠近,于是传统的地域化的方言土语逐渐消失,很多情况下,已经只有乡音而没有土语了。我的老家在泗阳县庄圩乡,有些方言土语特别值得玩味。

细想起来,有些名词性词语是随着物件的消失而消失的。比如连枷、车襻、煨罐等。

连枷是一种打场的农具,由木柄和一组用牛皮绳绑定的排木组成,中间有木轴相连。使用时,手持把柄,操作排木上下翻转打向晒场上的庄稼,使籽粒脱落。连枷适合家庭零星庄稼或油菜籽、豆类的脱粒、晒收。打连枷有一定技巧,要拿捏好节奏,举起连枷柄时,要让连枷充分上扬,打下去时,柄子不能着地,要让连枷充分接触谷草才行。掌握不好,连枷往往会在空中摇摆翻飘,既费力又打不实。

车襻是专为推独轮车配套的,以三道或四道麻绳打经,用旧布条为纬编制而成。使用时把车襻搭在肩上,两头分别套在独轮车左右两个车把上,这样推车不累膀子,也容易发力。当年独轮车是农村主要运输工作:扒河用独轮车推泥,收获用独轮车推庄稼,赶街用独轮车推货,有人生病也用独轮车送医。由于独轮车使用率非常高,所以车襻的需求量很大,我们庄上有个唐老头专门以编车襻为业。现在,农村独轮车早已退出历史舞台,年轻人更不知车襻为何物了。

煨罐就是灰色小口带盖的陶罐,是当年农家最常见的器物,主要是用来炖热水。程序是用煨罐盛上水,做饭时放进炉膛里,饭做好后煨罐里的水也就开了。那时对于农村人来讲,热水瓶属于奢侈品,一般人家用不起,冬天都是用煨罐炖热水。除了炖热水,有时也用煨罐炖米饭或其他不便在大锅里做的食物。记得妹妹刚吃饭的时候,父母怕她和我们一起吃山芋稀饭营养不够,有时淘两把米放到煨罐里,单独炖点米饭给她吃,印象中每每打开煨罐,满屋子都是米饭香味,特别馋人。据说有人家用煨罐炖猪肉,炖出来的肉稀花烂,吃起来非常香,但我没吃过。

有些词语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语言环境的不同而消失。比如“小褂子”“裤头子”是过去对衬衫和短裤的称谓,现在都统一称作“衬衫”“短裤”了。我们小时候称医生为“先生”,体现着长期以来对文化人特别敬重的朴素情怀,但现在除了农村已经不再这么称呼了。还有,过去称年轻女孩叫“小大姐”,大家嫌土气现在都不叫了。其实叫“小大姐”是对女孩的尊重,你看,叫小姐身份不对,叫大姐年龄不够,叫“小大姐”说明虽是“小”女孩,但已经待你如“大姐”,充分体现了我们祖先的智慧和用心。再比如,以前称父亲叫“大”,现在都改称“爸爸”了。在我看来,“爸爸”这个称呼听上去文气,但没有“大”听起来有味、走心。“大”的称谓广泛通行于黄河流域,特别是陕西、山西、河南、安徽、山东以及苏北等地,而“大”这个叫法,据说早在秦汉时期便已经有了,蕴含着“大象人形”的哲学观念和长幼有序的伦理思想,因而影响深远。还有“爹”这个称呼,我们一直称祖父为“爹”,而有的地方称父亲为“爹”,称祖父为“爷爷”,特别是现在电视上普遍这么称呼,让大家误以为这才是规范称谓,带动很多人跟学。但其实称父亲为“爹”,称祖父为“爷爷”也是属于区域性称谓。资料显示,不仅仅苏北,包括鄂皖苏赣等广大地区都称呼祖父为“爹”。按照我们的认知,“爷”应该与父亲同辈。我们知道,人们见到年长者,一般称呼“大爷”“大妈”,说明“爷”“妈”在辈分上是搭的。从全国范围来看,称呼父亲的兄弟一般两种,比父亲大称“爷(伯)”,比如父亲排行第四,一般称父亲的哥哥为“大爷(伯)”“二大爷(伯)”“三大爷(伯)”;而比父亲小称“叔”,比如“五叔”“表叔”等。北京人也这么称呼。从历史上看,有的地方也称父亲为“爷”,比如“军书十二卷,卷卷有爷名,阿爷无大儿,木兰无长兄”中的“爷”就是指木兰的父亲。奇怪的是,“爸”与“爸爸”、“爹”与“爹爹”、“叔”与“叔叔”称谓相通,可在“爷”这个称谓上,为什么“爷”是父辈称谓,而“爷爷”就是祖父称谓了呢?所以我对有人让孩子改称祖父为“爷爷”特别不习惯,不知道是我抱残守缺还是孤陋寡闻。

在老家,有的词的意思只局限在固定的词语里,换个地方从无使用,有些词在本地话语里找不到对应的字,需要换一个语境才能明白。

有个动词叫“揩”,是擦的意思,比较书面化。但我们老家口语里有一个词唯用“揩”——“揩屁股”。这是一个固定词组,大人孩子都说“揩屁股”,没有说“擦屁股”的,而在其他任何地方“擦”就是“擦”,没有用“揩”的。长大到了扬州,发现扬州人洗完手要“揩揩手”,吃完饭要“揩揩嘴”,听了特别别扭。后来一细想才突然意识到“揩”就是“擦”。但扬州是历史名城,文化底蕴深厚,说“揩手”是可以理解的,而我们老家穷乡僻壤,使用“揩屁股”一词,估计要么是古代用法的固化,要么就是外来用语的植入,否则不会凭空产生这么一个书面化的固定词组。

有的词语像个调皮的孩子,在家乡土话里跳得很特别,如果不换一个角度听,你是不知道它的词义和出处的。比如萝卜,春天上市的叫“水萝卜”,秋季收获的叫“là萝卜”。但我从读书开始就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叫“là”萝卜,这个“là”究竟是哪一个字?究竟是什么意思?直到来到宿迁,听宿迁本地人也叫“là萝卜”,才突然发现,这个“là”是“辣”。“辣”在宿迁话里与普通话一样,都发去声,而在我们的方言里发上声,念“lá”,但唯独与萝卜组合时发去声念“là萝卜”,显得比较突兀。还有一个字“割”,在我们老家念“gā”,如“gā”草、“gā”麦,而同是泗阳,八集往南人们都念“guó”,仓集、洋河一带则和我们一样念“gā”,后来发现,“割”念“gā”恰好与宿迁地区读音一致。说明自古以来,各地之间的语言都存在相互学习、借鉴、移用的情况。

还有一个词,形容一个人能力出众、工作突出、水平超群,一般说“sàng”。这在泗阳、沭阳、泗洪等广大区域都这么说,但很长时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字。起初以为是“兴”的别音,“兴”有兴旺、运气佳、成绩突出等意思,与“sàng”还是有所区别的。还有人说是“尚”的别音,“尚”有高尚、崇尚等意思,表达不了“sàng”的内涵与味道。后来我才明白,“sàng”就是北京方言中的“飒”。“飒”本义是风,这里有超然、卓越、凌厉、豪爽等意思,这正与我们方言“sàng”的意思相同,所以“sàng”就是“飒”的别音。

还有些词,好像很土,如形容惹眼、好看叫“显亮”,形容一个人爱出风头叫“烧包”,形容奢华、时尚叫“阔气”,其实在北方很多地方多有使用。还有一些词,则比较书面化,如形容声音嘈杂吵闹叫“聒(guō)人”,称河沟边岸叫“沟崖(ái)”,称收拾、照应、整理叫“㓦(bāi)划(huai)”等。有一个词叫“饮(yìn)牛”,喂牛喝水的意思,与《左传》句“将饮马于河而归”的读音和词义相同。在泗阳广大地区,“饮(yìn)牛”是一个专有词组,其他与“喝”有关的词都不用饮(yìn)。

不难发现,有的方言土语中还保留着古汉语的发音、词义和构词方式,有的记载着人口迁移、民族融合、文化交流的历史记忆,有的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和鲜活的乡土气息,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值得我们关注、研究和传承。